在沃涅郡橡木鎮,木材商米哈尹爾因為自來熟和好吹牛而家戶喻曉。
然而在金發傭兵的琴手同伴面前,這個圓臉胖子被襯托得如同第一次出遠門的少女一般靦腆。
“開懷暢飲的人們吶。”琴手奏出一段輕快的滑音,朝著金發傭兵的同桌者一邊翩翩起舞、一邊忘情彈唱:
“能否也給世界盡頭的來客、
“英雄史詩的筆者、
“繆斯女神最鐘愛的顏色、
“山與海間最動聽的長歌、
“你們可憐的老朋友,
“一杯酒水?
“因為,他的喉嚨早已干涸。”
旋律彈到盡頭,詞句也剛好唱完,琴手用一個超高難度的跳躍接下蹲動作,結束了表演,并維持著舞蹈結束時的扭曲姿勢,等待聽眾們獻上喝彩。
吉拉德、馬季雅父子和米哈尹爾面面相覷,不知所措。
見幾位聽眾忘記鼓掌,琴手又彈了一遍結尾,用略帶責備的眼神催促著眾人。
齊格飛擋著臉,把頭轉向另一側,不想再多看同伴一眼,原本英氣俊美的五官,因為痛苦而抽搐變形。
“您說的這些人……”小馬季雅伸長脖子看了看四周,他吞下一口唾沫,小心翼翼地問琴手:“他們都在哪呢?”
“就在你面前。”琴手驕傲地回答:“都是我。”
說罷,琴手從高難度的舞蹈結尾動作恢復成正常站姿。
他扶著桌子,擦掉額頭的汗,十分自然地將手伸向同伴的酒杯。
齊格飛毫不留情地打掉好友的魔爪:“這位老先生只說了請我喝酒,沒說過請你。”
琴手聞言,立刻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坐在好友對面的老杜薩克,抱起魯特琴,又要開唱。
“別別別別別……”吉拉德緊忙攔住琴手——老米切爾先生畢竟年紀大了,見不得太慘的事:
“杜薩人哪怕自己不喝,也不能讓客人清醒下桌。今晚我來請客,您想喝幾多,就喝幾多。”
“多么康慨的人吶,我如何才能將他報答?”琴手的眼眶有些濕潤,橫琴在胸:“不如我……”
“陪我喝酒就好。”吉拉德硬是按住了琴手:“歇一歇嗓子,年輕人。”
“好嘞!”琴手大笑。
他二話不說,直接將魯特琴塞到同伴手里,自己一轉身,消失在吵鬧的酒客中間。
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,琴手已經舉著一張凳子回到眾人身旁,嘴里還叼著一個不知從哪弄來的特大號酒杯。
他將凳子擺在同伴和請客的冤大頭中間,一屁股坐了上去,飛快地拿衣服把酒杯擦了擦,緊接著用雙手鄭重地將酒杯放在同伴面前,眼巴巴地看著后者。
齊格飛嘆了口氣,在用眼神詢問過老杜薩克并得到允許后,他拿起酒瓶,給好友咕冬咕冬地倒上酒。
“演出換食宿的事情,店老板怎么說?”齊格飛隨口問。
“還能怎么說?反悔了唄。”琴手聳了聳肩,指著周圍的酒客:“瞧,客人們明明聽得滿意極了,他卻硬說不夠叫好——不認賬啦!”
齊格飛瞟了好友一眼:“可以理解。”
“不過嘛,后門走不通,還可以走前門。”琴手循循善誘:“只要你肯做出一點微不足道的犧牲,老板娘就答應把樓上最好的客房借給我們住,帶大澡盆的客房,還供伙食……”
“想都別想。”齊格飛一口回絕:“要犧牲你自己去。”
“我倒是想獻身。”琴手摘下帽子,捋了捋稀疏的頭發,笑瞇瞇地說:“可人家不是瞧不上我嘛。”
“夠了。”齊格飛停下倒酒的動作,冷冷地說:“就此打住。”
“好好好,不說啦。”琴手哄著齊格飛繼續給自己倒酒,他面露悲傷之色:“那今晚我們就只能去睡馬棚了。”
聽到這話,酒桌上的其他人都忍俊不禁。
吉拉德心念一動,試探地問金發男子:“年輕人,我倒是知道一個去處,正需要你這樣的好手,不知道你意下如何。”
自稱“齊格飛”的金發傭兵,倒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,但很快又恢復如常。
“很抱歉。”金發傭兵頭也不抬地回答:“我現在沒有投身于又一場戰爭的打算。”
吉拉德倒沒有感到失望,反而很欣慰,他笑著問:“那你是有記掛的人了?”
齊格飛沒回答。
“不行,我越想越生氣,這馬棚不能白睡。”琴手橫插進談話,化解了尷尬。
他一臉壞笑慫恿同伴:“要我說,店老板就是嫉妒你,所以才反悔,甚至連今晚的演出錢也要扣下。不如,你去揍他一頓,揍完咱倆就跑,權當是收今晚的演出錢。怎樣?”
“算了吧。”齊格飛把倒得滿滿的酒杯遞給好友,云澹風輕地說:“別再惹事了。”
“聽聽,諸位。”琴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一般接過酒杯,搶在酒灑出來之前把嘴湊到杯沿,美美地喝了一小口。
然后,他看向其他同桌者,拿大拇哥一指同伴,揶揄道:“他要是能早點這樣,我們兩個也不至于淪落街頭賣藝。”
吉拉德、米哈尹爾和小馬季雅都善意地笑了起來——雖然這個頭戴浮夸帽子的琴手有點奇怪,但他就是有一種魔力,令人很難討厭起來。
一旁的齊格飛又好氣、又想笑:“怎么?一路上沾花惹草、招惹是非的人,原來是我?”
“哦?要不然就在這讓大伙評評理。”琴手故意板起臉,掰著手指頭開數:“是誰還沒走出瓦恩,就被騙走了滿身細軟?是誰在虹川腦子一熱想主持正義,結果賠掉了全部盤纏?又是誰在諸王堡暴露了口音,害得咱們不得不連夜出逃,連馬都賣掉了……”
齊格飛敗下陣來。
酒桌另一端的小馬季雅已經聽得呆了,就連老馬季雅和吉拉德也面露驚奇。
“瓦恩?您原來是從那么遠的地方來新墾地的嗎?”小馬季雅咋舌:“‘世界盡頭的來客’,居然是真的?”
“又有哪一句是假的?”馬維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,他撂下酒杯,抄起魯特琴,又彈了起來:“年輕的朋友,可以不聽百靈鳥的歌喉,卻不該疑心百靈鳥的眼眸。”
“我信你個狗頭。”齊格飛忍無可忍,從好友手中拿走了魯特琴,放到自己腳邊:“別唱了。”
“瓦恩可遠得很呢。”吉拉德頗為懷疑地問:“兩位千里迢迢來新墾地,又是來干什么的?”
“逃難。”齊格飛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“取材。”琴手想也不想地回答。
幾乎是異口同聲作答的兩人,互相瞪了一眼。
片刻的僵持過后,齊格飛極不情愿的改口:“取材。”
同一時間,琴手又笑著重復了一遍:“取材。”
“從瓦恩到新墾地這一路上。”吉拉德啞然失笑:“你們就沒對過‘供詞’嗎?”
“因為用不著。”琴手自豪地回答。
齊格飛卻不像好友那樣滿不在乎。雖然只是萍水相逢,可是面前的杜薩克老兵在短暫的相處中,讓他頗感親切。
所以齊格飛難得地多解釋了幾句。
“我知道‘逃難’和‘取材’聽起來十分荒謬,但是不管您是否愿意相信,我和我的朋友,都沒撒謊。”齊格飛看著老杜薩克,誠懇地說:
“我們來到新墾地,也是機緣巧合、陰差陽錯。出于一些原因,我們沒法把一切事情都跟他人講清楚。但我可以向您保證,我們只是幾個流落到新墾地的、不走運的旅行者,沒有任何惡意與企圖。還望您能體諒。”
出乎齊格飛意料,老杜薩克既沒有惱羞成怒,也沒有更加起疑。
后者只是點了點頭,說:“我相信你。你的私事,我不會再打聽。”
齊格飛感激地頷首致謝。
“老先生,您也太容易相信人了。”琴手驀地大笑起來,把凳子搬到老杜薩克身旁,抱起胳膊,裝模做樣著端量著同伴,一本正經地分析道:
“這個家伙,看似說了一大堆,實際上壓根什么都沒說嘛!瞧瞧他這模樣、這談吐、這身板,哪像是普通人。我要是您,非把他關進地牢、吊起來、狠狠地審上三天三夜不可。審出貓膩來,就把他送上絞架;沒審出貓膩,就把他留下當女婿。簡直再好不過!”
“夠了,馬維。”金發傭兵皺起眉頭,直呼好友大名,看樣子是真的有一點生氣了。
“哎幼,別緊張嘛。”琴手雖然嘴上不落下風,但行動上還是很誠實地把凳子搬回了原位,笑意盎然地說:“不知為什么,這位老先生對你非常信任。哪怕我大義滅親揭發你,他也不會理睬的——所以我才好奇嘛!”
琴手朝著酒桌另一側的三人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,問:“難道你們就不好奇嗎?”
此言一出,馬季雅父子和木材商米哈尹爾也把目光投向了老杜薩克。
成為酒桌焦點的吉拉德,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。
他注視著面前的年輕人,直言不諱地說:“因為你太驕傲了。”
金發傭兵挑起眉頭,在一旁瞧熱鬧的馬維也面露不解。
吉拉德語重心長地提醒:“或許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,你有多么驕傲。你驕傲到——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謊,也不屑于去撒。好幾次,只要用一句很簡單的假話,就能把我搪塞過去,可你卻選擇拿反而會讓自己陷入麻煩的真話來回答。
“所以我不認為你在騙我。既然你說你是陰差陽錯才來到新墾地,那我愿意相信你是機緣巧合才出現在這里。”
聽了老杜薩克的話,齊格飛的神情五味雜陳。他不知是該自嘲幾句,還是該感謝老杜薩克的體諒。
倒是坐在旁邊的琴手,反應比同伴更加激烈。
聽到老杜薩克精辟的評價,琴手愣了一下,旋即手忙腳亂地從褲子里掏出一個小本子和半截羽毛筆。
沒有墨水,琴手就蘸著杯子里的酒漿,飛快地把老杜薩克的話記了下來。
“孤高的英雄,甚至連最小的謊也不屑于撒。然而在故事結尾,他是否也會因此走向毀滅。”琴手一邊運筆如飛、一邊念念有詞:“太有古典韻味了!”
而吉拉德仔細端詳著金發年輕人,似乎想起了什么。
他不自覺地翹起嘴角,感慨道:“上一次我見到這么‘驕傲’的人,還是在兩年前,而如今那個人已經……”
話才剛到一半,老杜薩克突然打住,他摩挲著下頜,沒有再說下去。
琴手卻不肯善罷甘休,急不可耐地問:“如今那個人已經怎么了?”
“沒什么。”吉拉德笑了笑,向著金發年輕人舉起酒杯:“敬驕傲的人——曾有一位修士告訴我,狂妄的人勇于進取,驕傲的人有所不為。”
“‘狂妄的人勇于進取,驕傲的人有所不為’?說得太精彩了!”琴手一把抱住老杜薩克的胳膊,期待地問:“說這話的修士,現在在哪?”
琴手的冒失舉動令吉拉德有些吃驚,他從對方手中拔出胳膊,嘆氣道:“你見不到他。”
“您只要告訴我他在哪?”琴手賭咒:“千里、萬里我也去拜訪他。”
“瑞德修士已經蒙主恩召。”吉拉德指了指頭頂:“去上面陪那位作伴了。”
琴手失望至極,一下子沒了精神,抱著他的特大號酒杯勐喝了一大口:“只有那個地方我去不成。”
但是很快,又有其他事情引起了琴手的注意。
“年輕的先生。”琴手隔著酒桌招呼小馬季雅:“剛才點曲子的,是你對吧?”
小馬季雅剛才弄得琴手下不來臺,如今和琴手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遍,頗為歉疚:“是我。”
琴手倒不覺得難為情,反而好奇地問:“《冥河之戰》是什么?《血泥之戰》是什么?《虎口脫險》又是什么?是唱本嗎?為什么我從來沒聽過?”
“不是唱本,是……”一聽到有人問起自己喜歡的東西,小馬季雅立刻興奮起來,但他磕磕絆絆好一會,也說不出來這個題材應該叫什么——他也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“原本是蒙塔涅閣下發布的戰報。”老馬季雅替兒子回答,他簡單地解釋:“被一些授唱詩人改編成了唱本。”
“這個!”小馬季雅直接把《虎口脫險》的單印冊拿給了琴手,并熱情地推薦道:“雖然《虎口脫險》不是戰報,而是記錄的卡尹·莫爾蘭議員逃出諸王堡的故事,但是也非常好看!”
“謝謝!”琴手接過小冊子,借著窗外透入的最后半抹夕陽以及酒館昏暗的燈光,就在吵鬧的大廳里,直接埋頭讀了起來。
本來還想再說點什么的小馬季雅,陷入了尷尬之中。
“嗨!”一直沒撈到機會說話的木材商米哈尹爾,不屑地擺了擺手:“那玩意有什么好看的?都是血狼找人編的。”
身材滾圓的木材商帶著三分醉意,大大咧咧地說道:
“虎口脫險?誰是虎?官廳!誰是逃出來的人?卡尹·莫爾蘭!
“所以諸王堡的官廳就是壞人?那個什么卡尹……卡尹·莫爾蘭就是好人?
“說白了,這不都是血狼想讓大伙相信嗎?然后他才好指使咱們跟諸王堡的官廳去干!”
米哈尹爾噴著酒氣,使勁摟住身旁的小馬季雅,仿佛是在傳授什么了不得的人生經驗一般,拿出了極重的語氣——口齒卻很不清晰:“我告訴你,其實他們都是一碼事!”
馬季雅·勞爾嫌棄地想要推開木材商:“蒙塔涅閣下和諸王堡的賣國賊是不一樣的。”
可是小馬季雅越是不想聽,米哈尹爾越是來勁,他揮著胳膊,大聲嚷嚷道:
“有他媽什么不一樣?都是一條褲子,不過是襠朝后開罷了!
“這個狼、那個狼,這個堡、那個堡,這個軍團、那個軍團,對咱們而言,都他媽一個玩意。
“以前是新墾地軍團騎在咱們頭上拉屎!以后就是血狼領著那群鐵峰郡人騎在咱們頭上拉屎!
“反正——咱們——就是——被騎在下面那個!
“那幫鐵峰郡的王八羔子,以前——也是——被騎在下面那個!
“只不過——現在——輪到他們騎上來了!”
“別說了。”老馬季雅用鐵鉗般的雙手拽起木材商:“米哈尹爾先生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米哈尹爾像是犯了錯小孩,縮著肩膀、彎著腰,眼神迷離,討好地對老馬季雅點頭重復:“不說了,我不說了。”
老馬季雅嘆了口氣,把米哈尹爾按回了座位。
然而下一秒,意猶未盡的木材商又惹出事來。
“對啦!老兄!”半醉半醒的圓臉胖子大笑著招呼對面的同桌者:“你是‘自由人’,我們也是‘自由人’。我們是沃涅郡的‘自由人’,還不知道你是哪個郡的‘自由人’?”
酒桌另一側,吉拉德·米切爾放下酒杯。
“我?”老杜薩克笑著呲出兩顆尖牙:“我是鐵峰郡的王八羔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