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河之上,船艙之中。
虞允文正在給使節團主要成員惡補知識:“早在秦漢之時,漠北有部落名為丁零。因其使用車輪高大,邊地漢人又呼其為高車。及至隋唐,又被稱作鐵勒,其中一些隨突厥遷往西域……”
“鐵勒人也有很多支,其中兩支名叫韋紇、烏護。這兩支逐漸統一鐵勒諸部,就此回紇之名取代鐵勒……”
虞允文不斷提筆寫下各種名字:“唐德宗年間,回紇可汗上表朝廷,請改回紇之名為回鶻,取‘回旋輕捷如鶻’之義。”
“回鶻國極盛之時,曾接連擊敗吐蕃、大食,收復北庭與龜茲。聽說其疆域越過蔥嶺,最遠能及大宛之地,令大唐的絲綢之路能夠重新通暢。”
“然其盛極而衰,戰亂之中,一些回鶻南遷,一些回鶻西遷,一些回鶻東遷。于是便有了高昌回鶻、黃頭回鶻、沙洲回鶻、甘州回鶻……”
虞允文不知道的是,絕大部分回鶻人,已經內遷演變為漢人。
宋遼兩國的華北漢人,很多都是回鶻人的后代,甚至還有不少被唐朝發配到江淮地區。
虞允文笑著說:“西域的回鶻人,為何搶著認舅舅?那是因為安史之亂,唐肅宗向回鶻借兵。回鶻可汗不但答應借兵,還把女兒嫁給奉詔借兵的唐高宗之孫李承寀。李承寀帶著回鶻兵回國,唐肅宗非常高興,便冊封此女為毗伽公主。”
“隨后,回鶻可汗又求娶唐朝公主,唐肅宗就將寧國公主嫁給回鶻可汗。雖然這次和親很失敗,但兩國從此世代聯姻,前后共有六位貴女嫁去回鶻。從那之后的回鶻可汗,就算沒有迎娶漢人公主,也以外甥之名遙遵中原天子。”
“現在西域有不止一個回鶻,誰能被中國天子承認是外甥,誰就是最正統的回鶻可汗!”
朱孝忠忍不住問道:“漢地都改朝換代好幾次了,回鶻人居然一直承認?”
虞允文說:“中國誰做皇帝無所謂,是唐是宋是明也無所謂,回鶻人只是要一個名份而已。有了名份,才有法統。便如宋遼兩國,一直在爭中國正統,只有得到中國正統,才可名正言順擁有天命!”
朱孝忠道:“太子阿父說,民心才是天命。”
虞允文笑道:“民心自是天命,但民心如何彰顯呢?就靠中國這兩個字!”
朱孝忠若有所思。
虞允文道:“黃頭回鶻已經蠻夷化,而且是中國羈縻之屬,你們到時不要搞錯了禮數。至于高昌回鶻,聽聞其國家文書,除了回鶻文字之外,一直還在兼用漢文。既用漢文,又是藩國,禮節上就該更重視之。”
眾人點頭稱是。
馬擴當然不會聽虞允文講課,此時正在跟蕭斡里剌喝酒。
如今那位回鶻國王,屬于妥妥的小老六。
當耶律大石被金國打得被迫西征,率軍路過高昌回鶻時,回鶻國王又送戰馬又送牛羊,還哭鬧著繼續做大遼的屬國。可聽說耶律大石西征失敗,回鶻國王立即帶兵去迎接,想把耶律大石給徹底弄死!
“這燒刀子著實對胃口,”蕭斡里剌飲盡一杯白酒,“朱太子雖然年輕,卻是一等一的英雄,我家大汗見了定然喜歡。”
馬擴提醒道:“別喝太多,剩下那些燒刀子,都是太子送給貴主的禮物。”
“我曉得,難道會把國禮喝光不成?”蕭斡里剌笑道。
馬擴突然問:“耶律余睹此人,是否能夠策反?”
蕭斡里剌搖頭:“不知道。這廝著實該死,他若能領兵叛金,勉強還能原諒。若他只身叛金逃走,我抓到了定要將他殺死!”
馬擴卻說:“即便他只身逃走,麾下一個兵沒有,也該好生以禮相待。他受到的待遇越好,愿意叛金的契丹人就越多。”
金國是真的翻臉無情,郭藥師率軍投靠做帶路黨,為金人立下伐宋大功。事后奪了此人軍權不說,還把郭藥師的精銳全部誘殺。
對待耶律余睹也是如此,耶律余睹是遼國文妃的弟弟,因外甥卷入皇儲之爭,他帶著大軍投靠金國,為金國滅遼立下汗馬功勞。結果還是用完就扔,直到耶律大石崛起,才又讓他帶兵作戰,在耶律大石西逃后再次閑置。
最后,竟被金國逼得背叛逃跑!
相比起來,滿清對待降將那是真心不錯。
馬擴想的卻是策反耶律余睹,必讓金國境內的契丹族人心思動。
至于耶律余睹往哪兒逃,馬擴覺得無所謂。
此人的身份地位太高,一旦逃到耶律大石那里,估計今后還會搞出內訌。而如果逃到大明這邊,大明就對契丹人有了號召力。
橫豎都對大明有利。
馬擴的心眼兒很多,這次路過蘭州,還會挑撥西夏跟回鶻的關系。等到了高昌回鶻,再給西夏上眼藥,忽悠回鶻可汗跟西夏干架。
能不能成功另說,有事沒事兒捅兩桿子,說不定就能打下幾顆大棗呢。
一行人來到蘭州時,大明和西夏的談判已經進入尾聲。
就在雙方即將簽署和約時,李彌大突然說:“此約不可簽。”
李仁禮問道:“還有哪里需要商榷?”
李彌大說:“大明與遼國已建交,兩國約為兄弟。而遼國與西夏又是父子之國,這份國書如何能簽署?”
李仁禮疑惑道:“遼國不是已經覆滅了嗎?”
李彌大說:“東京送來緊急公文,耶律大石被漠北諸部推舉為大汗,國號依舊是大遼。耶律大石的使者,已經在東京互換國書,他們強烈反對大明與西夏約為兄弟。”
李仁禮辯解道:“耶律大石只是遼國宗室,就算遼國皇室死絕了,也輪不到他來做大遼皇帝!他這遼國不算數。”
李彌大笑道:“但耶律大石畢竟是遼國宗室,又被漠北諸部推舉為大汗。如今,我大明與遼國不僅約為兄弟,還相邀一起南北夾擊金國。對大明來說,遼國更重要,西夏若不同意,那就只能繼續打過!”
李仁禮據理力爭:“貴國同意與我國約為兄弟,我國才答應歸還諸多領土。如今兄弟之約難成,歸還哪些土地也要再議。”
“寸土必爭,決不妥協!”李彌大態度強硬。
李仁禮心中大怒,卻又無可奈何。
因為之前的談判,李彌大已經將他的底線摸透了。
“吾要再報大夏皇帝。”李仁禮郁悶道。
李彌大笑著說:“悉聽尊便,和談期間,兩國皆可厲兵秣馬,等明年又打一場再談。”
李仁禮派人回國請示時,使節團已經來到蘭州。
馬擴跟李彌大一通密談,故意讓李仁禮看見高昌回鶻、黃頭回鶻的使者,還約李仁禮、蕭斡里剌一起喝酒。
現場比較混亂,因為有人直接動手了。
剛剛見面,蕭斡里剌便揪住李仁禮的衣襟:“兩年多前,我家大汗與西夏相約伐金,為何西夏卻轉頭就向金國稱臣?”
李仁禮無言以對,因為這事兒確實是西夏出爾反爾。
蕭斡里剌一腳踹中李仁禮的肚子,將李仁禮給踢翻在地,惡狠狠道:“西夏若是再幫著金國打仗,等大汗收復故土,定然率大軍將西夏滅國。”
李仁禮有些惶恐,一個耶律大石他不怕,再加上大明就不好搞了。
萬一雙方真把金國滅了,再聯手對付西夏咋辦?
馬擴還在蕭斡里剌這里上了眼藥,告訴他關于西夏皇后、太子離奇死亡的事情。
一腳踩住李仁禮的胸膛,蕭斡里剌質問:“成安公主母子,怎一個月內雙雙離世?是不是你們為了討好金人,竟悄悄害死自己的皇后與太子?”
“絕無此事!”李仁禮連忙否認。
蕭斡里剌又將李仁禮揪起:“還敢狡辯,好端端的母子倆。若是死一個,還可推說思念故國,為何兩人都死了?且是一個月內相繼去世?”
李仁禮道:“太子是思念故國,皇后卻是思念亡子。”
“此等言語,傻子都不信,把我當蠢貨消遣嗎?”蕭斡里剌一耳光扇過去。
眼見氣氛差不多了,馬擴連忙拉住:“息怒,息怒,都是使節,不要動粗。”
臉上帶著巴掌印的李仁禮,用幽怨眼神看向馬擴,心想你要拉架怎不早點?
雙方不歡而散。
事后,馬擴私下對李彌大說:“可以派人聯絡蕭合達了,要大搖大擺派人去聯絡!”
蕭合達這個遼國將領,不但是西夏國主親自任命的夏州方面軍主帥,而且麾下還有隨他投靠的契丹兵。
此人一直想聯絡耶律大石抗金,卻始終被西夏君臣敷衍。
他要是知道耶律大石的情況,而且耶律大石還跟大明結盟了,甚至有可能直接帶兵暫投大明,等今后有了機會再去投耶律大石。
而馬擴還出主意,讓李彌大派人大搖大擺去聯絡!
或許蕭合達還沒打定主意是否離開,但西夏君臣心里會怎么想?
李彌大聽完馬擴的全盤計劃,涉及大明、西夏、高昌、遼國、金國等諸多勢力,頓時感到極為震驚,贊嘆道:“君乃大明之班定遠、蘇屬國也!”
“不敢有此妄念,略施小計而已。”馬擴笑道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