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寧街風波散盡,皇城北郊的別院看守自然也隨之撤去。
關于北狩修士的神魂審查,其實早就完成。
這場審查,之所以會進行十天之久,無非是元繼謨想此機會,查清楚方航,謝嵊的死因。
如今太上齋和江寧王都選擇了平息處理,皇城司自然沒有理由繼續緝查下去,元繼謨通知了幾位特執使,可以放開警戒,不必繼續扣押相關人等。
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皇城司北郊禁室內,元繼謨解開了陣紋束縛,對坐在地上的少女開口。
“結束了?”
元苡抬起眼,眼瞳平靜如湖泊:“讓我猜猜,謝真回皇城了,但你們拿他沒辦法。現在人證物證什么的也不重要了。你只能放人。”
元繼謨冷漠道:“你倒是挺了解他。”
“我不了解他,但我了解你。”
元苡搖了搖頭,道:“你一手締造了北郡世家與謝真之間的誤會,此刻若能再添一把火,怎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?”
“若沒記錯,伱我只見過一面,元姑娘能說出這話,倒還真是讓本座歡喜。”
元繼謨淡淡道:“不過有一點你看錯了,想要對付謝真的,可不止是本座一人。”
他推開禁室石門,陰風倒灌入內。
元苡緩緩站起身子,拍了拍衣衫上的雜草,她聲音很輕地問道:“那個泄密之人,是盧鳶師姐么?”
元繼謨幅度極小地皺了一下眉頭。
“不用拿這種目光看我。”
元苡嘆息一聲,喃喃道:“審查室是隔絕神魂傳訊的,你們對她的審問也是絕對保密的,整個過程沒有其他人知道,也沒有內鬼。”
“有意思,既然如此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元繼謨甚至懶得否認,他帶著笑意問道。
對于謝真的這盆臟水,如果要追溯起源,便要追溯到一位不記名的北狩修士頭上,這位修士對皇城司泄露了大量北狩細節,拿出了謝真殺害謝嵊的關鍵證據……當然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。
對元繼謨而言,先前隱瞞盧鳶身份,不僅僅是為了保護“證人”安全,更是想要留一招后手。
現在,盧鳶的身份沒什么好保密的,推出去便推出去了。
“沒有原因。”
元苡捋了捋發絲,道:“有些事情,我就是能夠猜到。”
元苡回到別院,推開門時,神色微微僵硬了一下。
特執使已經撤去,此刻的別院,正回蕩著陣陣笑聲,氣氛看上去很是輕松。
諸位百花谷弟子,都在談笑。
但元苡卻有些笑不出來。
眾人圍在盧鳶師姐身旁,庭院樹影婆娑,石桌沏著熱茶,茶霧倒映出盧鳶有些蒼白的面容。
而石桌對面,則是端坐著一道漆黑如墨的瘦削身影。
那人膝前橫著傘劍。
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。
謝玄衣站起身子,行了一禮,柔聲道:“元姑娘,可還安好?皇城司有沒有為難你?”
元苡擠出笑來:“小謝先生,元苡一切都好……您專程來等我?”
這句話用了敬詞。
謝玄衣點了點頭,輕輕嗯了一聲。
得到了肯定的答復,這本來是一件值得萬分高興的事情。
但元苡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。
她并不是傻子。
這次神魂審查,元繼謨專程扣押自己,元苡知道是什么原因……北海陵一戰之后,她與謝真的關系便格外親近,原因很簡單,她仰慕這位未來玄水洞天主人的風采,所以每次見面,總要招呼一聲,問好兩句。
任誰都能看出,她到底什么心思。
只是,她與謝真,二者之間的差距,有如云泥,不可逾越。
這些道理,元苡心中一直有數。
她知道,自己在謝真心中的地位,沒那么高。
先前之所以搭救,不過是萍水相逢。
這次皇城司緝押,當真值得他專程過來一趟嗎?
她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眼盧鳶。
北海陵那一戰。
她見識過謝真的手段,也了解謝真的性格。
元苡只怕,謝真此次過來,不是為了自己,而是為了盧鳶。
師姐只是默默沏茶,并不言語。
“其實我此次來,還有一事。”
謝玄衣故作無意地開口打聽:“聽聞這些日子,皇城司對北狩修士,進行了一番神魂審查……不知百花谷諸位,是否知曉內幕?”
此言一出。
閑談的眾人,神色變得微妙古怪起來。
盧鳶斟茶的手腕,也輕輕顫抖了一下。
“內幕?”
一位百花谷女子劍修,好奇開口:“小謝劍仙問的是什么內幕?”
“還能是什么內幕……”
另外一位女子連忙笑著說道:“小謝劍仙親自前來,自然是要揪出那位泄密者。小謝劍仙,這一點我可得說你了,皇城司此次神魂審查,可謂是極其森嚴,每個受審者都要按照規矩,單獨囚入禁室。這種情況下,誰能知曉有人說了什么?”
“也是。”
謝玄衣笑道:“諸位不要擔心,謝某只是比較好奇,所以隨口問問。我聽說皇城司此次審查,收獲不小,從那位泄密者口中,得到了不少確切消息,其中就有謝嵊在龍文大陣傳出的魂音。”
庭院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。
這就更有意思了。
皇城司的審查乃是絕密,謝真是從哪弄到這個消息的?
盧鳶神色變得難看起來。
當初聽到謝嵊傳音的人,一共就那么些。
玉清齋,百花谷……
這個內部消息,幾乎鎖定了“泄密者”的身份。
“小謝劍仙是什么意思?”
一位百花谷女弟子蹙起眉頭,低聲道:“莫不是覺得,百花谷有人出賣了你?”
“那倒不是。”
謝玄衣搖了搖頭,道:“百花谷與大穗劍宮交情素深,先前又與諸位在北海陵同歷生死……對于諸位的人品,謝某還是信得過的。”
說到這。
謝真端起茶盞,笑著說道:“諸位仙子,切勿多想,北狩風波已定,謝某今日至此,只是為了確保皇城司不要為難各位,關于先前泄密者的那些打聽之言,大家權當閑聊,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這話一出,庭院緊張的氣氛,稍稍緩解了一些。
盧鳶面色也輕松了許多。
“對了……”
謝玄衣再次開口,他抬頭望了望隔壁的厚墻,又望向盧鳶,忽然問道:“我聽說從云船上下來后,所有人都被緝押在此?”
“是。”
盧鳶聲音有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元繼謨為了查案,給所有人一個交代,申請了圣諭。
無論是圣地,世家,還是山野散修。
全都要配合皇城司特執使的“神魂審查”。
“隔壁是?”
謝玄衣再次漫不經心地開口詢問。
“隔壁是……太上齋的住處。”
盧鳶怔了怔,她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么,望著謝真的眼神多出了三分恐懼,三分震驚。
“算算時辰,應該快了。”
謝玄衣抬頭看著天頂垂落的夕陽。
日暮時分,皇城的天有些灰暗。
不知為何,此刻垂落至庭院的酡光,散發著淡淡的涼意。
謝玄衣捻著茶盞,輕笑開口,意味深長地注視著盧鳶:“酉時……日落,若是沒記錯,特執使撤走之后,諸位便可以選擇自行離開了。”
百花谷之所以等在這里。
是因為她們在等元苡。
同樣的。
太上齋等在這里,是在等他們的二師兄齊羽。
方航死后。
齊羽接受了皇城司的審查。
這里的每一座別苑,都有陣紋阻攔,獨立如一座狹小洞天,所有聲音,所有神念,一應拒之在外……
但此刻。
百花谷諸弟子,卻仿佛聽到了太上齋住處的聲音。
喧囂,嘈雜,輕松。
此時此刻,太上齋那些弟子,和她們一樣,迎來了審查的結束。
“今日酉時,謝某與百花谷諸道友一同飲茶,共祝北狩幸存,災劫渡盡。”
謝玄衣微笑舉杯,對盧鳶示意。
下一刻。
嘶啦一道風聲,越過別院,越過陣紋,在樹梢之上響起,這風聲極其凌厲,叫人頭皮發麻。
百花谷大多數弟子,還處于茫然狀態。
盧鳶瞳孔收縮,下意識望著隔壁太上齋的方向。
這風聲。
聽起來像是劍聲。
短促,鋒利,狠戾!
茶盞中搖晃的茶水,被這縷微風切割,潑灑出了一小部分,落在了地上。
茶水是滾燙的。
隔著一堵墻,樹葉婆娑,酡光搖曳,灑落在地的液體,也是滾燙的。
太上齋諸弟子的笑聲在風聲響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。
酉時,一毫不差。
此刻剛從皇城司禁室中離開,返回別苑的太上齋二師兄齊羽,保持著推門而立的動作。
一片落葉飄落,短暫地遮住了他的額頭。
待到風聲響起,落葉墜地。
他的額頭便多出了一枚漆黑的窟窿。
“齊師兄?”
有人茫然地喊了一聲。
聽到這聲音,齊羽困惑地挪了挪腦袋,他感到眉心一陣酸癢。
伸手摸了摸。
滿手鮮血。
直至此刻,他才后知后覺地感受到疼痛。
皇城北郊,日落酉時。
談笑間,有風聲,葉聲,夾雜著極輕的劍氣之聲。
“砰”的一聲。
尸體沉悶的倒地聲,在太上齋別苑響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