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朝從來不缺聰明人。
能做到中極殿大學士這個位置的,更是聰明人中的聰明人。
不一樣的在于,智慧用的地方不同。
張居正與高拱的智慧,用在了謀國上。
而徐階與李春芳的智慧,用在了謀身上。
徐階受到海瑞、高拱的雙重逼迫,形勢所逼,不得不選擇了激烈行事,來求死里求活。
而彼時的海瑞,還未查到李春芳頭上,就顯得后者游刃有余了許多。
李春芳靜靜看著徐階陷陣沖鋒,等著皇帝的選擇,等著徐階的結果,等著南直隸風起云涌。
一直到……看到皇帝那封罪己詔。
論語云,匹夫不可奪志。
他不知道皇帝區區十一歲,是怎么將論語讀到骨子里去的。
但事實就是,大局綁架不了這位圣尊,這位圣尊,自己就是大局。
在李春芳看來,不是因為皇帝有多么才能出眾,也不是像秦鳴雷說得那樣,多么有氣魄。
只是在于,他是皇帝,僅此而已。
在國朝制下,大臣被太祖視為家奴才沒過去過久。
可以說,只要皇帝一意孤行,就能有這種聲勢效果。
當年的武宗皇帝這般輕佻,皇帝化名,身涉戰場,也沒人能攔得住。
世宗旁支入繼,一樣能逼退首輔,也能一意孤行,讓人清丈田畝、威逼浙江。
這就是凜然大勢,制度如此!
無論李春芳怎么慨嘆,都改變不了上下的位份。
什么暴君、仁君,總而言之,沒有哪個單獨的人,能跟一位“志不可奪”的皇帝比決心。
這種情況下,要么藏在整個體系當中,寄希望于使壞的時候,皇帝看不見。
要么就只能跪地求饒。
很遺憾的是,像李春芳這種個子高的,沒有多余的選擇。
就如海瑞所言,王汝言是他提拔的,而后的贓款,也按例往他家里送,單是這一點,他就脫不了身。
更別提他私定《鄉約事宜》,取代縣衙國法,玩起了自治的一套,嚴格來說,定個亂法之罪還真沒什么轉圜的余地。
所以,李春芳只能向皇帝俯首系頸,保全家族。
恰好,他向皇帝低頭的籌碼,也比徐階要多多了。
別的不說,他如今至少還是南直隸這邊推出來的話事人。
這些人利用他,想用他出頭,他又何嘗不需要借這些人的勢?
繼魏國公求饒,懷寧侯俯首之后,單個的某人,已經無法抵抗欽差了。
甚至沒有跟海瑞討價還價的資格。
那位都御史就是如此,剛照面,就直接被押送進京。
沒人能面對欽差,也沒人愿意做出頭鳥。
這才不得已要推出一個話事人,勉強共同進退一番,好獲得與海瑞等人協商的資格。
徐階事敗之后,南直隸也就只有前首輔李春芳,能有這個威望和資歷了。
恰好的是,李春芳也有自己的謀劃。
他正好需要借著這些人勢,獲得攪動南直隸風云的影響力,進而……給皇帝賣個好價錢。
李春芳靜靜地看著海瑞,等著他的答復。
海瑞皺眉,不太能跟得上這些人揣度圣意的節奏。
什么拆分南直隸?
怎么看出圣上有這意思的?
徐階突然輕咳一聲,插話道:“石麓怕是忘了,海剛峰沒入過閣的。”
眼界與智慧無關,沒有入過閣的大臣,很難有放眼天下的視角。
他朝李春芳歉然一笑。
而后拉過海瑞,走到一旁:“海剛峰,此事稍微有些晦澀,但老夫認定,李春芳所言之事,必然是圣上所需。”
“讓我來談,定然能使龍顏大悅。”
海瑞警惕地看著徐階:“徐少湖不妨把話說清楚些。”
他只是來辦案的,并未得過皇帝什么拆分南直隸的囑咐。
但,形勢瞬息萬變,他也有些拿不住李春芳說的是不是真的。
徐階低聲道:“海剛峰姑且信我一回,我生死操于人手,必不會虛言誆騙。”
他看著海瑞,情真意摯:“海剛峰,我也可以談,我也可以做陛下心腹。”
李春芳一開口,徐階突然就發現了活命的一線曙光!
此前沒有籌碼,如今籌碼不就來了嗎!
李春芳如今代表著南直隸背后一大票,亮身份的,沒亮身份的大員、勛貴。
既然主動來找海瑞談了,必然是準備割肉放血了。
只要自己臨危受命,替皇帝談出個滿意的結果來,就是立功!未嘗不能活命啊!
海瑞也有些犯難。
南直隸形勢復雜,前首輔一個接一個跳出來,屢次超出海瑞能處理的極限。
徐階的問題剛處理完,又跳出來一個李春芳。
拆分南直隸……他隱約有些感覺,卻想不通透。
海瑞沉吟良久。
才看向徐階:“徐少湖,今日發生之事,我一字不落告訴陛下,徐少湖不要自誤。”
徐階長出一口氣,這就是答應的意思。
他拱手謝過,與海瑞再度回到李春芳面前。
徐階居高臨下,看著這位后進之輩:“李石麓切莫顧左右而言它,本官與海御史,是來辦鹽政案的。”
“有心揣度圣意,不妨協理本官辦案。”
見一個轉身的功夫,海瑞徐階換了主次,李春芳也不驚訝。
他也明白徐階的意思。
在他給皇帝開條件之前,需要將本該給的東西給到手,才有坐下談話的資格。
李春芳斟酌片刻,開口道:“兩淮的鹽政案,我恰巧知道一些,涉案的王汝言曾上門拜訪過。”
“彼時他便提及……淮鹽歷年能出一百五十三萬引。”
“對了,兩淮各個分轉運司、鹽場的明細賬冊,聽聞也在他某一處別府有歸檔,我知曉位置,稍后會告訴二位欽差。”
一百五十三萬引,就是兩淮出產的實際數目了。
這是他身后眾人的妥協,也是李春芳的誠意,他毫無保留,直接將這個數拋了出來。
當然,中樞不可能收這么多上去,其中還有很多無法減少的損耗。
譬如最底層的吏員、鹽工、力夫們上下其手,各級小官吃拿卡要,這都是所謂的大人物也解決不了的問題。
中樞最多能收個一百三十萬引上去,甚至于往后還會逐年下降。
不過無論如何,他這番誠意是給到位了。
海瑞更是忍不住感慨。
這就是他這趟來的差事,歷時三個月,砍了鹽官數十人,抄家無數,得罪的大員,什么前首輔、什么國公。別的三品都排不上號。其中還穿插著什么縱火、暗箭等等險境。
如今得了李春芳這話,事情總算是圓滿了。
他正要開口,詢問賬冊的事,徐階一把拉住了他。
只見徐階冷淡地搖了搖頭:“兩淮轉運司本就是有賬冊的,還是不多走一趟了。”
這就是還不夠的意思。
海瑞身后的駱思恭,忍不住看了一眼徐階。
天可憐見,他是第一次見這么快代入角色的人,不知道的,還以為是圣上心腹。
李春芳似乎早就預料到有此一遭,絲毫沒有拖泥帶水道:“聽聞其中還牽扯了鹽商商會,二位不妨查辦一番,或許有些線索。”
海瑞忍不住他看了一眼李春芳。
他自然是明白李春芳的意思,鹽商商會,此刻就直接被拋棄了。
海瑞只是抄了七家大鹽商,十余家小鹽商,錦衣衛就搜出來三十九萬兩。
要是鹽商商會大小十三家大鹽商,全部抄家,恐怕得有六十萬兩!
國庫一年才入三百萬兩。這都有兩成了!
他已經準備答應了。
只見徐階再度搖了搖頭:“此前就抄了七家大鹽商,已經有了線索,還不勞煩李石麓來提醒。”
理清鹽稅、抄家鹽商,這些都是皇帝的預期。
只是做到這個程度的話,根本不能算向皇帝賣好。
李春芳一刻不停繼續道:“那可要恭喜二位欽差立功了,昨天聽聞了南直隸戶部,正在核驗兩季的糧稅,聽聞今年,有些上浮,那便是雙喜臨門。”
這是曹邦輔的籌碼,李春芳一塊拋了出來。
徐階無奈地搖了搖頭:“有喜也有憂,除了此案外,還有好幾起,什么弓弩暗害欽差,兵丁喬裝火燒府衙的案子,直讓人頭疼,別的案也就罷了,這種謀逆案,太過耗費心神。”
徐階說得聲情并茂,李春芳聽得默然。
這是說銀錢的事好商量,涉及到暗中遣兵、分發弓弩,必須要給皇帝一個交代的意思。
這般義正言辭,直讓駱思恭別過頭去,不再去看徐階——他還沒見過這種人。
李春芳思慮了一會,嘆息道:“此事涉及到兵部,就不是我能所知了,徐少湖不妨去問問兵部侍郎冀煉、中軍都督府經歷等人。”
“這等喪心病狂之輩,還是要盡快將案犯檻送京師才是。”
南直隸兵部尚書此前是王之誥。
中樞將其擢升為刑部尚書之后,還沒有補缺。
這兵部,如今便是兵部侍郎冀煉把持。
如今冀煉毫無所知地,就被李春芳以及他身后一干人等拋棄了。
徐階滿意地點了點頭,補充道:“那李石麓對泰州煽惑愚頑案了解嗎?”
李春芳欲言又止,面色逐漸艱難起來。
徐階面色沉靜,一言不發,靜靜看著李春芳。
徐階不咸不淡道:“畢竟是造反大案,陛下就等著結果了。”
李春芳閉上眼睛,緩緩點了點頭:“以我揣測,應天府府尹朱綱、泰州知府等人,總歸是有線索的。”
這就是將朱綱也賣了。
徐階上前一步:“茶課呢!”
李春芳面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,忍不住拂袖道:“徐少湖,我閑居在家,哪里能知道這么多事。”
“哪怕是鄉里閑聊,也要能入我耳才是。”
到這里,就不能再答應徐階了。
割同僚們的肉若是太多,他這個話事人,就不算立功了。
不能借著這個機會博個人情,積累聲望,還怎么為皇帝做事?
徐階退讓一步,開口道:“不用了解全貌嘛,管中窺豹,有個五成了解也行。”
“這點見識都沒有,如何聞名鄉里?”
中人嘛,必然是有所授權的。
要是什么都做不了主,還要你李石麓做這個中人干什么?
李春芳搖了搖頭:“徐少湖,皇命要緊,還是不要在這里耽擱太多時間。”
這是在敬告徐階,不要為了自己長臉,壞了皇帝大事。
若是不給他留點余地,在身后這群人面前長長臉,他也做不得皇帝的事。
李春芳半步不讓,
徐階也沉默不語。
二人對峙良久。
隨后不約而同舉起三根手指,一閃即收。
雙方都舒了一口氣,三成,各自都能接受。
談到這里,差不多便能給南直隸的事,各自一個體面。
徐階點了點頭:“李石麓方才說,要為陛下分憂?”
見徐階沒有再行逼迫,李春芳長出了一口氣。
他斟酌半晌,緩緩道:“方才失言了,不該揣測圣心。”
“不過……以我觀諸位這些時日辦案,頗感南直隸尾大不掉,這才斗膽有言語進給陛下。”
徐階追問道:“李石麓請說,我自會奏與陛下。”
李春芳點了點頭:“天無二日,國無二主,但如今國朝確有兩京。”
“政出兩頭,實乃禍亂之始。”
“我將奏請陛下,拆分南直隸!”
海瑞在一旁,突然明悟,為何這兩位首輔,都揣測皇帝有拆分南直隸之心。
南直隸如今有一套不是中樞的中樞。
占據著最富庶的地盤,把控著天下六成的賦稅。
六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,在南直隸都有著與中樞一般無二的同一套官序。
此外,學院、科舉又產出著最多的進士。
如今南直隸的某些人,甚至還公然叫囂著,已經將科舉研究透徹了。
如此,便在中樞,也漸漸形成了南直隸鄉人眾多的情況。
他如今辦的鹽政案,如此棘手就是這個原因。
一個區區鹽稅案,已經涉及到了三任首輔!
其余大大小小的國公、伯、候,緋袍大員,更是不計其數。
海瑞智慧不差,只是差了一層內閣輔臣的視角,如今被點醒,當即恍然大悟,抓住了要害。
徐階自不必說,他佯裝恍然:“計將安出?”
李春芳點了點頭:“此事曠日持久,若是陛下從了我的議,以中樞大勢來壓,抽絲剝繭,恐怕至少是數十年之功。”
涉及到文化淵源、人文認同,就不是簡單劃分一番區域,設置幾個府衙就能行的。
上邊需要大勢逼迫,下面就得潛移默化。
沒個二三十年不能行。
李春芳頓了頓繼續道:“但……若是南直隸感悟圣心,思陛下之所思,急陛下之所急,至少能省卻十年之功!”
南直隸有頭有臉的人物就這么多。
徐階已經是眾矢之的,他李春芳就當仁不讓了。
只要他今日做的這個中人,能夠替他身后一大票人,消了一場殺劫,那他就是無可爭議的話事人。
比起中樞的鞭長莫及,他這個本地的話事人,就顯得彌足珍貴。
只要他愿意替皇帝拆分南直隸,份量和效果不言而喻。
徐階逼問道:“如何急陛下之所急?李石麓可有良策?”
李春芳早有腹稿:“區劃暫且不改,此事應當水到渠成。”
“可以先在事實上南直隸一分為二。”
“常設都御史、戶部尚書,巡撫鳳陽府、廬州府、安慶府、太平府、池州府、寧國府、徽州府、滁州、和州、廣德州等,七府三州。”
“雖只是巡撫,但只要加戶部尚書與都御史,就能處置地方稅務,直達天聽。”
“先磨個四五年,而后再將巡撫轉為布政使,開設按察司,慢慢收攏民政、刑獄之權。”
“借著鹽政的東風,反對之聲必不會太大,只要我等心懷圣君的忠臣,再居中調和一番,就能水到渠成!”
李春芳話音剛落。
便見到徐階擊節稱贊:“好!老成持重,一脈相承。”
“世人都說石麓是青詞宰相,如今看來,不過是石麓投其所好罷了。”
“今上革故鼎新、勵精圖治,石麓便能切中時弊,娓娓道來。”
“石麓,大才啊!”
“此議論,我定然奏與圣上。”
只聽李春芳推卻了徐階的稱贊,繼續說道:“此外,陛下詔書中提及了開拓海運。”
“那么崇明的‘上海市舶司’,我亦可可盡拳拳之心。”
徐階頻頻點頭。
他認可道:“石麓果然大才,不過,巡撫鳳陽七府三州加戶部尚書,是直接與南直隸手中搶奪稅額,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。”
李春芳點了點頭:“這是自然,縱然有忠臣襄助,也需足夠強勢才行。”
徐階陷入沉思。
他似乎有所得,想了想看向海瑞:“海御史,我現在是什么職?”
海瑞一怔,回憶了片刻,說道:“右都御史,巡撫鳳陽、應天等十四府。”
徐階嗯了一聲,不再多問,他希望皇帝能明白他的意思,給他一條活路。
他頓了頓,又看向李春芳:“那么,李石麓求的是什么呢?”
李春芳跟他徐階不一樣,屁股要干凈多了。
皇帝都說愿意低頭,就既往不咎,那李春芳并不太需要做到這個地步。
所以,定然是別有所求。
他靜靜看著李春芳,等著他的答案。
只見李春芳沉默了片刻,緩緩開口道:“我有個孫女,今年十四,聰慧秀色……”
他看向海瑞身后的錦衣衛,似乎遙遙對皇帝說著:“或可入宮,侍奉兩宮左右。”
二月十七,驚蟄剛過,萬物復蘇。
卻又難免春雷乍動,驚擾世人。
午時剛過,天色蒙著陰翳,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。
轟隆。
一道春雷劃破天際,帶著悶響。
西苑萬壽宮外。
路過的侍從太監,更是能聽到雷聲與磬聲交響,杳杳不絕。
萬壽宮中,朱翊鈞盤膝坐在蒲團之上,手里拿著奏報。
他一臉愕然地看向左右:“我才十一歲,李春芳就想給我送妃!?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