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十四,清晨
欽差奉命入宮面圣,交還符節。
不知道是什么緣故,最近些年,冬日漸寒,夏日也沒那么酷熱,如今剛入夏,甚至有些微冷。
對此,禮部和欽天監的人,已經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再度修正歷法了。
徐階被李進引著,在紫禁城中穿宮過殿,更是覺得涼爽。
他一路上看過來,只覺得皇城之中守備整肅了不少。
別的不說,以前他還在紫禁城坐班的時候,午門外那些個擺攤的小販,如今已經不見了蹤影。
徐階跟著李進,一路來到西苑。
他自嘉靖三十一年入直西苑后,便在此侍奉了十四年的世宗皇帝。
如今時隔六年,再度見到西苑熟悉的花草樹木,亭臺宮殿,不由恍惚失神。
十四年,他無數次走過這條路,也從這里走過他的仕途。
東閣大學士、武英殿大學士、建極殿大學士……
就這樣,一步一步地,一步一步地,攀上了他此生權力的最高峰。
正回憶著,突然被打斷。
“徐少師,陛下不在承光殿,這邊請。”李進叫住了想拐向承光殿的徐階。
徐階一怔。
他昨日可不單單是拜訪了張居正——徐階的門生故吏,不在少數。
皇帝的言語習慣,日常喜惡,行事風格,他都從不同角度摸了個遍。
承光殿接見外臣,分明是常例,今日怎么換了地方?
徐階大腦飛速轉動,思考著皇帝的意圖。
李進走在前頭貼心解釋道:“陛下昨日經筵、御射、祭祀、又帶顧總督去視察京衛武學,有些勞累,今晨多睡會。”
徐階恍然:“所以是去萬壽宮?”
李進含笑點了點頭,不再說話。
徐階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。
他如今可是以欽差身份,來交還符節的。
但凡皇帝還打算用他,都至少應該拿出禮遇的態度。
如今竟然因為想多睡會懶覺這種理由,就將他召到寢宮。
這種蔑視隨意的態度……徐階有了不好的預感。
他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萬壽宮,又低下頭,悶悶地跟在李進身后。
如果說紫禁城的守備是稍有起色的話,那西苑就能說得上森嚴,尤其是抵臨萬壽宮這一段路,當真是十步一衛,百步一班。
這種森嚴,在萬壽宮門口得到了最好的體現……
徐階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這名錦衣衛,他竟然意圖上來搜檢自己!
簡直是奇恥大辱!
對于文官而言,此舉跟猥褻沒什么區別!
徐階決計不能接受這等事情,他盯著錦衣衛,恨恨道:“搜完沒有!?搜完就讓開!”
蔣克謙后退兩步,拱手告罪,繼續值守在萬壽宮的大殿門口。
徐階冷哼一聲,撣了撣身上的衣袍,邁步走進了萬壽宮。
他放緩了腳步,好讓自己能夠多調整一番心態。
昨日,他多方拜會,大致是摸清楚了皇帝的為人。
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,只要他還有用,就不至于落到跟夏言一個下場。
而這,恐怕就是自己最后的機會了。
接下來的應對,對他而言,至關重要。
必要要向皇帝展示自己的才能,讓皇帝看到自己的洞見,讓皇帝明白自己于大明朝的作用。
就像……第一次見面世宗皇帝一樣。
想到這里,徐階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這處熟悉的宮殿,心底不免浮現出怪異的感覺。
他昨日多方打聽這位新帝,越是了解,既視感就越強烈。
如今這位新帝與其皇祖父年輕時,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!
尤其當徐階踏足這座萬壽宮的時候,這種感覺就愈發揮之不去。
同樣是少年繼位。
同樣是暗中掌控錦衣衛。
同樣是斗敗了當權的首輔,扶起了一位君臣相得的新任首輔。
同樣是意圖革故鼎新,掃除積弊。
同樣地,蝸居在西苑之中。
甚至于,連萬壽宮的布置,都還保留著嘉靖年間的樣式……
剛一想到這里。
突如其來,一聲熟悉的銅磬聲,在萬壽宮中響起!
猶如雪灌天靈,霎時間就讓徐階渾身一冷!
磬聲回蕩在萬壽宮中,也回蕩在徐階的腦海之中。
他愕然看向主殿。
此處隔得稍遠,徐階只能模糊看到,大殿中央凸出一個座臺,約莫到膝蓋高,周圍的地上,刻著太極八卦的圖案——這處太極八卦臺,乃是世宗皇帝在時,命人建造。
世宗常常盤坐此地,隔著輕紗帷幔,召見大臣。
此時自然是沒有什么輕紗幔帳,取而代之的,是一處屏風,屏風前則是御案。
徐階隔著御案與屏風,只能看到一個人影,半臥在八卦臺上,緩緩坐起身來。
銅磬聲再度響起。
徐階終于看清,是那道人影,手執一杵,輕輕一揮,撞在銅磬之上,悠悠遠遠。
他宛如見鬼似的,眼神直勾勾,似乎要透過御案與屏風,看清楚后面的人影。
這一瞬間,徐階宛如回到了嘉靖年間,第一次步入萬壽宮的時候!
彼時,他也是這樣謹小慎微地踏入萬壽宮面圣。
彼時,也是一道面容模糊的身形端坐在八卦臺。
彼時,也是這一聲聲清脆悠遠的磬聲。
宛如錯亂宙光的一幕,幾乎讓徐階分不清現實與虛幻。
他死死盯著八卦臺,艱難挪動腳步,緩緩邁步往前。
今年,徐階正好七十,已經是到了杖圍之年。
七十年的記憶太多,他已經逐漸模糊了。
但就在這一刻,他陡然感覺所有記憶翻涌而上。
如果說他從西苑走過,是從自己入閣之日,往后一步一步回想起,自己是如何走到首輔位置的話……
那么此時,每當他邁出一步,便忍不住從七十歲,往前回憶。
從他萬歷年間的晚節不保,到隆慶時灰心致仕,再到嘉靖時的風云激蕩……
徐階感覺自己,隨著邁步往前,每一步,便仿佛年輕了一歲。
他仿佛白發一絲絲地變回了黑色,仿佛佝僂的身軀慢慢變得漸直,仿佛老邁的呼吸重新變得有力。
徐階依稀記起了自己護佑裕王登基,山呼海嘯的場景,自己還老當益壯。
他緩慢的步伐,越來越輕快。
徐階記起了自己獨掌內閣,叱咤風云,自己年歲正是當時。
他提起下擺,快步向前。
徐階仿佛又看了自己與嚴嵩的你來我往,侍奉世宗的伴君如伴虎,那是他漸知天命的年紀。
恍然間,他撩起的下擺,漸漸變成緋色。
定睛一看,自己似乎再度穿上了緋袍……哦,好像是第一次被世宗召至西苑。
徐階耳邊似乎縈繞著“命少保兼太子太保、禮部尚書徐階,領東閣大學士入閣辦事!”。
光怪陸離的畫面交織在眼前。
稀奇零散的聲音回蕩在耳中。
再度一聲銅磬響起,徐階霍然抬頭。
只見眼前的御案與屏風緩緩消失不見,變成了輕紗帷幔,其后的身影似乎穿著印繡千字經文的道袍,隔著帷幔看向自己。
那個還未被賜座,恭順伏地,拜見世宗皇帝的自己。
原來,自己走到了嘉靖三十一年,三月初九,初入萬壽宮的這一天。
徐階站在大殿中,天旋地轉,恍惚不已。
他憑借記憶,走到當初的位置上,掀起下擺,一拜到底,喉嚨蠕動:“臣徐階,叩見陛下。”
他似乎在敬拜大明天子,又更像是在祭拜自己走過的一生。
兩個身影緩緩重疊,萬壽宮中一時靜默。
過了良久,才有動靜。
屏風后的身影,放下一時興起把玩的玉杵,站起身來。
起身的時候碰到了屏風,令其輕輕晃動,其上懸掛著刻著名字的木牌,互相碰撞,清脆作響。
悅耳的木牌碰撞聲中,這道身影緩緩顯出了真身。
朱翊鈞身著燕弁服,卻未戴冠,從容灑然從屏幕后慢慢走了出來。
方才半臥休憩,他將長發用木簪隨意扎在腦后,此時自是任由其飄灑。
他將冠帽放在案上,施施然落座在御案之后。
緩緩將頭靠在了椅背上,再度合上眼睛休憩養神。
是犯困,也是蔑視。
朱翊鈞嘴唇翕動,聲音猶如半夢半醒,呢喃道:“階,來侍。”
一旁的李進,方才本欲伺候皇帝戴冠,聞言立馬停下。
轉而將冠帽捧起,走到了徐階身側。
徐階身子一滯。
他是讀書人,豈能聽不出皇帝在折辱他。
若是他此時不作反應,往后禮記的注解中,嗟來之食,恐怕還要再被引申出一個階來之侍!
徐階慢慢抬起頭。
他看到屏風上,掛著密密麻麻的大臣名字。
他看到御案上,他托付張居正呈上的奏疏。
也看到御案后倚靠養神、披頭散發的皇帝。
短暫的沉默。
徐階面色不改,輕輕伸出雙手,便將冠帽捧起。
他直起身,走到御案后,親為皇帝著冠:“臣嘗聞陛下去年二月加冠成人。”
“所謂,冠禮申舉,以成令德,敬慎威儀,惟民之式。”
“今日臣初見陛下,果是感受到陛下德行威儀,令臣舉步維艱,此時,更是幸為君上著冠,優容厚重,實令臣惶恐。”
“待陛下日后蜚聲竹帛、名傳萬世,臣或能僥幸因此事,分得些許筆墨,天恩浩蕩,臣愧受。”
徐階一邊為皇帝戴冠,一邊陳情。
語氣真摯懇切,感情自然流露,實在讓人動容。
這話說完,朱翊鈞終于睜開眼睛。
他看著面前這位三朝老臣,須發半白,五官端正,頗有些仙風道骨。
受了折辱,面色不改,還一副受了厚重的誠懇模樣。
朱翊鈞心底不由暗贊一聲。
旁的不論,單這份儀容、談吐、心性,無不是上上之選。
也難怪得了世宗皇帝喜歡。
朱翊鈞莫名失笑,又旋即收斂。
他就這樣仰著頭,靠在椅背上,隨意問道:“徐階,你為官四十余年,沐浴皇恩,為何端朕的碗,砸朕的鍋?”
直呼其名,出言問罪,半點不見客氣。
皇帝的態度,可見一斑。
徐階手動的動作一滯,而后一絲不茍將皇帝的冠帽戴好,緩緩退到御案之前。
他躬身請罪:“臣不敢。”
朱翊鈞搖了搖頭:“你若只貪污,朕還能容伱,大明朝也不缺貪官污吏,但……你肆無忌憚兼并土地,朕殺心難抑啊!”
貪污,無非抄家的事,就當替他存錢。
但兼并土地,就是真的敗壞大局了。
土地,是中樞的稅基,就像張居正去年,向他陳述的天下大弊一樣,如今大戶隱匿田畝,丁口,敗壞中樞稅基,才是大明日薄西山的根源所在。
徐階作為首輔,帶頭行此事,那更是罪不容誅。
如今中樞既然有心清賬田畝,那就不得不拿個態度出來,而面前的徐階,就是一個很好的態度。
徐階面色不改,跪地叩首:“陛下容稟!”
朱翊鈞看著他,示意他說。
徐階將所了解到的皇帝心性,再度在腦海里轉了一圈,深吸一口氣,有了決意。
他抬起頭,懇切道:“陛下,非是臣兼并土地,而是百姓自愿投獻!”
見皇帝臉色難看,他視若無睹:“陛下有所不知,我朝雖然正稅只有三十取一。”
“但除了田租、正役以及雜役之外,還有地方官府各種名目的雜稅、攤派。”
“雜稅五花八門,車腳錢、口食錢、庫子錢、蒲簍錢、沿江神佛錢等,各種各樣。”
“攤派則更是層出不窮,修橋、鋪路、運輸、維繕,數之不盡,往往使人家破人亡。”
“百姓正是為了活命,才投獻到臣的名下。”
朱翊鈞勃然大怒:“你也知道是地方攤派!你堂堂首輔之身,難道就只能隨波逐流!?”
什么地方官府,能壓到徐階頭上?
正是因為二者合流,才讓中樞稅基崩盤!
地方官府不敢攤派到官戶頭上,只能屢屢上貧苦的百姓,使得百姓的負擔劇增。
百姓見狀,便投獻于官戶,躲避攤派徭役。
官府完成了任務,大戶兼并了田畝,百姓繼續茍延殘喘。
而中樞的稅基,則是再度敗壞。
徐階搖頭,嚴肅道:“陛下,此事已然深入大明骨髓,非臣所能改之,自然隨波逐流。”
朱翊鈞坐直身子,瞇著眼,靜靜看著徐階。
徐階開口道:“陛下,我朝歷年上千萬兩的花費,往往內帑、軍費便要占去大半,其余的才能輪到俸祿、賑災、祭祀等事。”
“對于地方,更是鞭長莫及,恩澤有限。”
“地方官府自行治理,又無銀錢,自然只能行雜役攤派之事。”
“鋪設橋路、修繕衙門驛站、修葺河堤城防、運輸糧食物料,這些事,難道會因為百姓困苦,就停止嗎?”
“這些攤派,官戶士紳能夠免除,不落到百姓身上,又能落到哪里去呢?”
“陛下,國朝是靠著地方官府與士紳治理地方的。”
“抑制兼并的前提,則是要接過治理縣鄉的責任啊。”
“如今皇權不下鄉,只抑制兼并卻無法有效治理地方,難道不是動搖國朝根本嗎?”
“臣,不能動搖天下根本,自然只能隨波逐流。”
“百姓投獻后,正稅由臣付給,雜役由臣的官身免除,至于官府的臨時攤派,以及鄉中的基本運轉,則全數由臣來調度,包括義田、學館、橋路、運輸、堤壩等等,大大減輕了百姓負擔。”
“這難道不是活命善舉嗎?”
(本章完)